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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伴們說,富都監獄如今只剩下一小段的斑駁圍牆。裡頭的建築近乎拆卸一空。

想來工程再也無法逆轉。從此,幸運的話人們會記得那裡曾經有座監獄。不幸的話,將來進出的人不會知道那裡怪事傳說的來源。呵,這是危言聳聽。

然而你可曾想過,人建起來的哪一種建築,收藏了最多的夢?

學校、戲院、電影院、圖書館?洲際大飯店,還是音樂舞廳?

——John Berger這樣問了後,說:可不可能是監獄?

夜半翻書讀到這段,恍然大悟。他接著寫:

首先,現代監獄奠基於一連串的夢。公民正義的夢。改過自新的夢。公民道德城市的夢。

牢房裡頭的人有永恆的「逃亡」大夢。另一端的獄卒則懷有永恆的「監獄暴動」之噩夢。

還有沒日沒夜,永無止境的小夢。女人的夢。敞開大門的夢。週六夜晚的夢。

讓一切終止的憤怒之夢。不再犯錯的夢。或夢見他們的數千個母親、母親給他們說過的許多個故事。

 

那是John Berger寫給夢中的里昂市長的一封信。

他相信,在重建里昂市區的大計劃中,市長的第一步,就是拆除市中心的兩座老監獄。

於是他向市長建議,既然拆除必須進行,那不如將原來的地段變成蘋果園,一座供所有人享用的公園。

連蘋果的種類他都想好了。那是一種叫「斯巴達」的品種。

晚收成,10月採摘,妥善保存的話,能供應一整個冬天。

John Berger沒有明說,老監獄的最大價值,是因為那裡曾經有過最多的夢。

但他的提醒真棒。原來「夢」可以是一個要求保留建築的理由。

他說得那麼具體。比我們說的「文化」或「歷史」意義還要具體。

且易於辨識,方便觸摸。因為每個人都想像得到,那裡各種夢境流竄的盛景。

 

 

關於監獄的故事,我還想起了史鐵生的《務虛筆記》。

裡頭寫過八個同困在一間牢房裡的囚犯。他們的牢房只有一扇外開的窗。

窗外是一片向日葵田。有個女人經常在田裡勞作。

只要女人出現,他們就全擠在小窗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

他們看女人時飢餓的目光足以燒死女人的丈夫。

女人有時躲進樹叢裡方便,窗子內便要傳出一陣發情公狗的呻吟。

有一回女人和丈夫在葵花林裡親熱,窗子邊卻沒了任何的眼。等到夜晚,牢房才響起夢中的哭聲。

有一天,他們當中的兩個人有了外出勞作的機會。他們終於靠近了女人的小屋。

女人不在屋裡。那兩個人匆匆從屋外的晾衣繩上取了女人的一件衣服回房。

夜晚,八個人輪流捧著女人的衣服猛聞。

可那東西無法收藏,第二天一早是肯定要被獄卒發現的。

於是他們把衣物均分成八塊,每人一塊吞進了肚子裡。

 

 

到緬甸尋訪歐威爾足跡的記者拉金,也記錄過仰光監獄裡的囚犯故事。

有一個記者被當成政治犯關進了監獄。在監獄裡,閱讀與寫作當然是禁止的。

他用家人送來的食物賄賂獄卒,好讓家人夾帶一些紙筆給他。

有時連紙張都無法保留的時候,他就用小樹枝在塑膠紙袋上劃出字來。

他寫下自己對政治局勢的看法。也記下從包裹食物的舊報紙上看到的新聞,並加以分析。

然後偷偷利用放風的時間把文章藏到庭院裡,給其他的囚犯閱讀。

他就這樣,繼續在監獄裡當一名稱職的新聞記者。

 

監獄有時還被當成緬甸境內另類的學習中心。

有一個作家被關進了專門囚禁異議分子的牢房。但他在那裡成了一座秘密圖書館的管理人。

借助在監獄裡種菜之便,他把自己能搜尋到的書籍、雜誌埋在泥土裡。

他足足埋了五十多本書,並且一一記得它們埋藏的位置。

犯人想看甚麼書偷偷告訴他,他就會把書本挖出來送去犯人的牢房。

 

這些監獄裡的夢和故事,我都寫不出來。

它們讓我在閱讀時忘記自己身處何地,卻又如此確實地知道自己正身處何地。

於是什麼比較都無意義了。

它們讓我直接略過了寫作的種種爭議與喜好,

去碰觸更具體的關愛,對抗,與自由的思考。

包括用不純粹是惆悵的口吻,來緬懷一座消失的夢之工廠。

 

 

(圖是某個星期天傍晚,月樹陽台望出去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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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enyap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